这天我又在小舟上醒来。伸出一只手把盖在脑袋上的斗笠掀起一点,看了看灰茫茫天空,一如长久时间里的那样,还是那么阴沉。
再正常不过了,毕竟阴间可没有太阳。
「喂~船家~」
咦,有客人。上次见到渡客是什么时候呢?不记得了。很久了吧。真是清闲而又无聊的工作。
拿下斗笠,扣在胸口上,坐起身。
来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,正朝着我挥手。我慢悠悠地把船撑了过去。
「过河么?」
曾经有段时间我每天要问这三个字十几次。不过那已经是不知多少个年头前的事了。
「不、不,不过河。」
「……」
我愣了愣,这种情况还真少见……
「那个——我是来问路的,请问奈何桥怎么走——」
中年人搓着手,一脸不好意思地说。
「顺便来看看小时候外婆经常说的『忘川河上的引渡人』。」
是嘛,很欣慰。我还以为关于我的传说都早就失传了,不然怎么生意这么惨淡……
「你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么?」
要过奈何桥就意味着要喝孟婆汤,喝下那碗汤对一般人来说可真的就是什么都没了。放下,放下,说来容易,到了桥前放得下的能有几个?
「要说什么留恋的都没了—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,不过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了。我没有什么大仇,也没有什么没完成的大愿,孩子都结婚了,有事业了;父母也都好好送走了——没有什么好执着的了。」
「是嘛。我看你还年轻,是得病死的么?」
「嗯,肺癌。」
中年人轻轻摇着头笑了笑。
「呵呵,这辈子没什么爱好,就是喜欢抽烟。也算是『鸟为食亡』了吧。」
「是嘛。」
……
一时间没有了话题,短暂的沉默。
「我载你一程吧。」
我突然这么说,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念头。
「啊?」
那中年人愣了愣,
「不,不麻烦了。而且——我也没带钱……」
「周年促销,不要钱。」
我撇了撇嘴,半开玩笑地说。
那人又愣了愣。大概在他的印象里鬼差都是木板脸、不苟言笑的那种。
唔,好像确实是那样的。这么多年我好像都没见过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那些家伙有过什么表情——虽然从他们就算有表情也看不怎么出来吧。
不过,说到底,我可不是鬼差啊。
「呃,啊,那再好不过了。」
那人回过神来。
「有劳了。」
说罢跳上了我的船。
************
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。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而已。虽然我没有给自己定下什么规矩,这样的人也并不是没见过,几千年收钱渡人的买卖也都没变过。
可能真的是太无聊了吧。
「快到河中央了。」
我估摸着距离,对船上的人说。
「呵呵,你要把我扔下去了吗?」
那人笑着回应我。
「啧,现在的传说里到底是怎么说我的,怎么感觉不是什么正面形象。」
我发誓我从没扔过人,我是有职业道德的。
那可都是他们自己跳下去的。
「传说里你一共要收三次钱,上船一次,河中央一次,下船一次,不交钱就要把人扔到河里。」
「……别让我知道是谁传开的,看我不把他扔阎罗王的油锅里去。」
「哈哈——,我猜也是假的,你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恶鬼。」
「哦?是不是恶鬼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,演戏可是它们的专长。喏,再往前些你可能就会遇上它们了。」
中年人看了看四周,有些不解。
「河里有好多以前跳下去的鬼魂,都是货真价实的恶鬼。不过别担心,只要你自己不跳下去,就不会有什么事。」
「噗,我怎么可能自己跳下去——」
「在河的后半段你会看到自己以前的记忆。这个以前不止是这一世。你要是迷失了心智,自然会跳下去。」
还有半句话我没说出来:「不过你放心,反正我都破例免费带你过来了,自然不会让你出事的。」
没有回答,看来回忆已经到了。
************
不长的一段时间后,船到了对岸。中年人也从回忆中醒了过来。这「不长的一段时间」对他来说可能有几世那么久吧。
途中他有好几次差点要跳下去,被我拦住了。
「谢谢。」
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。不知道是因为我几次拦住他,还是因为让他看到了几世前的回忆。
「没什么。」
对我而言确实只是小事。虽然有些好奇他看到了什么,然而,是分别的时候了。
「那么,有缘再见了——」
「有缘再见——」
真的是有缘才能再见了,以几世为跨度的。
船篙点在河岸上,小船向着另一岸漂去。
「喂——我姓秦——」
船撑出去一段距离后,身后传来了声音。不过听不太清楚了。
**************
此后忘川河上的引渡人似乎消失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只有河岸上留下了一块牌子。
「回家过年,店面出租」。
倒是有鬼差把这件事禀报给阎罗王,得到的回答却让人结舌:
「那人的差位可不比我低,你得去找地藏菩萨。」
于是还真有人找到了地藏王菩萨,地藏王菩萨掐指一算,自言自语道:
「三千年的时限确实也到了。熬了那么久的寂寞,也难为他了,随他去吧。」
——这引渡人到底去了哪里呢?
人间,某个城市某条大街旁,一个神棍模样的家伙在游荡着……
你猜怎么着,我跑到人间来了。
跟地藏那家伙约定了「摆渡三千年」,早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,加班又不给我涨工资,这破买卖亏得要死。我不是什么圣人,他要地狱不空不成佛就随他去吧,反正我没想过要成佛。不如去人间闲逛来的自在。
说起来人间的变化还真大。出来前姑且找河里新来的恶鬼了解了下人间的情况,好家伙,皇帝都给推翻了。好在我的消息不算闭塞,毕竟偶尔也是有乘客的——实在不行自己也能算一算,会废点力就是了。总之,倒也不至于到了人间语言都不通什么的……
不过话虽如此——摸了摸口袋掏出来一打纸:
「大通宝钞」
「xxx银号xxx」
「民国银行xxx」
「中国人冥银行xxx」
……
很尴尬……所以说我这么多年收的船费,大概跟没有,差不多吧。
忍住想骂人的冲动,不对,是骂鬼的冲动,我四处张望着,企图找到什么可以解决基本生计问题的行当。倒也不是很急,反正我不需要吃饭。虽然还是会饿……
周围人看我的目光都有些奇怪。倒也不难理解……大概以我现在的装束,一般人都会认为我是哪个片场跑出来的或者是神棍什么的吧。
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,周围人群熙熙攘攘的,好像都在为什么事情忙碌着,偶尔才会有一两个年轻人或是老人慢悠悠地散着步。在常人看来确实是这样,但在我眼中却有些不同。
一条条丝线牵扯着每个人,结成一张铺展开的没有边际的网,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、恨、情、仇、富贵、姻缘等等,一览无余。这些丝线便是「因果」。谁都有因果,不管是人,还是什么妖魔鬼怪精仙神。能超脱的,太少太少。
什么,你问我?唔,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,我回答「我有点特殊」。但你如果要问「为什么」,那我只能说「无可奉告」。
除此之外,还有些另外的东西。有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河边看着河水的,有靠在树旁呆呆地看着行人的,有缩在桥洞里瑟瑟发抖的。其实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比人更熟悉吧。和你想的一样,它们就是「鬼」了,阴间最常见的住民。徘徊在人间的鬼多半是横死的,所以不愿离去,也就是「怨灵」,或者「冤魂」,怎么叫都可以。像刚才我提到的,站在河边的是溺水死的,站在树旁的是树上吊死的,缩在桥洞里的是饿死或者冻死的,专业点讲是「穷死的」。
当然「妖」、「精」之类的也是存在的,只不过还没看到。
说了这么多,你大概也能猜到我要去干什么事儿了。嗯,没错,就是写作「阴阳先生」读作「神棍」人称「算命的」的那种东西。
虽然不是很懂他们神棍的行话和术语——要是有人算得比我准你尽管找块砖头往我脑袋上敲……没办法,专业的,十分自信。
那么问题来了。这生意怎么起步呢。
我继续环顾四周,寻找着商机……
***********
「这位朋友,请留步——」
马路边一个神棍装束的家伙拦住了一个赶路的男人。
「干嘛?」
那男人不耐烦地回答,不怎么愿意搭理那个家伙。
「哦,没什么。」
我回答。很好,目的达到了。
「神经病。」
男人骂了一句,把头转回去,准备继续过马路。
忽然前方一声巨响,两辆轿车在他面前飞起,其中一辆擦着他的头发飞过,落在了一边。
满头冷汗的男人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几秒,汗水早就打湿了他的后背。他转过头,看向方才拦住他的那个神棍模样的人。
当然,按照套路,我已经慢悠悠地走开了,留给他一个仙风道骨的背影。
那男人追着跑了过来,一边喊:
「先生——先生——不对——大仙——!」
「嗯?」
我转过头,看向他。
只见他双手浮在膝盖上,气喘吁吁地:
「多……多谢大仙救命……大仙……怎么称呼……」
我把身体也转了过来,面朝他,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上不怎么存在的胡子:
「大仙不敢当,区区名号『三途』,你可以叫我『三途先生』」
于是,一位号称「三途先生」的阴阳先生的,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,自此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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